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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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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我果然被北窗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吵醒。睁眼一看,窗纸微亮,绿萼在榻上睡得正香。我翻身看着帐顶模模糊糊的缠枝雏菊,一时恍惚,还以为自己仍在长公主府中,玉枢在我对面的床上熟睡。昨日的入选仍然让我兴奋无比,醒了以后就再也睡不着。转头只见桌上的秘色茶具微微闪光,口中已觉焦渴,便下床倒水喝。痛饮了几杯后,我披了寝衣,拿了一只疏齿羊角梳悄悄走出房门。

    宫苑寂然,花芯沁了满满的露水,宫灯奄奄欲熄。启明星高挂东方,天色深蓝。我走到花圃边,一边欣赏素馨,一边轻轻梳理长欲及膝的秀发。忽见东南角的房间里,锦素穿着小宫女的日常素服走了出来,只是头发还没有梳,用一只紫檀木长钗松松挽着。她也没看见我,便向前殿走去。

    我叫住她道:“妹妹这是去哪?”

    她转头看着我,兴奋道:“我要去服侍母亲起身。”

    我笑道:“妹妹就这么走了,待会若兰和若葵醒过来找不到你可怎么好?”

    她摇头道:“我服侍了母亲起身就回来,恐怕那时她们还没起身呢。”

    我微笑道:“也对。我屋里的绿萼睡得正香呢。只是你虽然孝心可嘉,这样形容不整,似乎不好,现在时辰还早,让我为你梳好头发再去。”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自来不会自己梳头。姐姐说得对,仪容不整,心也不诚。就请姐姐为我梳头。”

    我从房里拿了一些束发的别针,又从廊下搬了一个丫头日常所坐的绣墩,放在花圃边,请锦素坐下。我站在她身后,就着露水将她的头发抿紧,仔细盘好,用银环束紧,还掐了一支素馨花别在她的发髻上。锦素站起身,摸摸自己的发髻,感激道:“谢谢姐姐。我去了。”说罢如一只轻巧的小鹿,几步便消失在游廊下。

    我怅然若失。锦素的母亲就住在宫中,她有了好消息,可亲自去向母亲报喜,亦可像平常一样,服侍母亲起居,在她面前尽孝。如今我也选上了,却不能亲口告诉母亲,也不知宫里有没有送消息到公主府去,她老人家昨夜睡得可好么?我无声长叹,回身只见邢茜仪悄无声息的立在房门口看着我。只见她身着雪白短衫和绸裤,腰间系着宝蓝腰带,裤脚以蓝色丝带绑起。她身后竖着一柄长剑,想是出来晨练的。

    我上前向她行了平礼,她冷冷的看着我,说道:“你还不进去么?”

    我不解道:“进去做什么?”

    忽然她长剑翻上,绿莹莹一点剑尖忽然抵住了我的咽喉。我吓了一大跳,脑中猛然一阵热浪涌了上来,几乎站不稳,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我此刻的神情一定是十分恐惧,微微颤声道:“邢姑娘这是何意?”

    邢茜仪看了看我的脸,轻蔑冷笑道:“没用的东西。”她缩回长剑,仔细端详剑身。那长剑剑身闪碧,刻着奇异的纹路,剑身薄而韧,正是贵妃赏赐的蝉翼剑。她抚着长剑说道:“我要练剑了,难道你要偷看?”

    我双颊似火,勉强平伏心神,但也不肯示弱:“邢姑娘若要不被人看见,又为何要在这里练剑?”

    忽觉眉间寒气袭人,蝉翼剑已掠过我的眼睑指在我眉心。虽然我对她的长剑早有防备,但仍是没有避开。她的语气和剑意一样森冷:“难道你不怕我的剑?”

    我被她无理取闹的张狂彻底激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以右手二指拨开剑尖,回敬道:“你的剑若用来杀敌,我万分佩服。你用它指住一个不会剑术的柔弱女子,我只为蝉翼剑一哭!”

    忽听身后有人轻拍两掌,娇声赞道:“说得好!”

    我回头一看,只见谢采薇穿了一身白绿色襦裙,她身边站着劲装结束的启春。采薇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道:“玉机姐姐,她不让我们看她练剑,我们就看启春姐姐好了。天下会剑术的又不止她一个!”

    邢茜仪冷哼一声,收回长剑。启春手执白虹剑对邢茜仪道:“表妹,我们两个也很久没有一起练剑了。今日我们便用贵妃娘娘赏的宝剑切磋一番如何?”

    邢茜仪微微一笑道:“表姐既说了,妹妹岂能不遵从?”说罢两人分别走到庭院中心。

    采薇附在我耳边轻声道:“看启春姐姐如何打败她为我们出气。”绿萼披了衣服睡眼惺忪的走出房门道:“姑娘,您怎么起身了,也不叫奴婢侍候。”待看到场下两人在院中舞剑,立刻惊得说不出话来。

    天已经蒙蒙亮,上夜的宫女内监都围了上来。不多时,史易珠、封若水和徐嘉秬都被吵醒,走到门口观看,但自持身份,并不到院中来。采薇的小丫头早将话传了开去。

    杜若忙忙的从粲英宫的值房赶来,看启邢二人相对摆开了架势,急道:“大清早的便打起来了,这是怎么说?娘娘知道了还了得?”

    采薇忙拉着她的手道:“姑姑莫急,她两个只不过晨起舞剑而已,绝不会让姑姑你为难的。”说罢拉着杜若站在我身边,杜若想叫个宫女去传信,却被采薇绊住,不得空。

    正乱着,蝉翼剑和白虹剑双剑相交,发出当的一声响,在宫苑上空久久回荡。凝翠殿叠檐挂角,檐下铜铃啷啷作响,几只灰雀被惊起,黑影卟啦啦冲向天空。一弯新月正要落下,似乎又不愿落下,在深蓝的天空中,只露出一点面孔。

    身随剑动,两人的身法都极快,双剑化成青白两道弧光,剑气冷森森的砭人肌肤。我只觉浑身汗毛倒竖。然而两人斗得虽激烈,却都一声不吭。邢茜仪身姿美妙,启春招式精奇。旁人见她们身法奇快,或纷纷惊叹,或矫舌不下。只见人群中若兰在东张西望的找锦素,我连忙让绿萼告诉她锦素的去向。若兰听闻立刻奔出粲英宫去。

    忽听有人漫声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我循声望去,却是封若水望着启邢二人随口吟诗。

    晨间尚有寒气,启春与邢茜仪的春衫都已被汗透。利剑无眼,好几次剑刅贴着衣衫和颈项而过,人群中发出惊呼阵阵。我皱眉:这哪里是切磋剑数,与性命相搏也相差无几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连北面长宁宫和南面思乔宫的宫人都巴巴的赶来看热闹。忽听启春娇叱一声,只见一道青光冲天飞起,飞向庭院一角,嗵的一声落入了青瓷大水缸里。两人立时罢斗,邢茜仪执着半截蝉翼剑呆立当地,面如死灰。启春一抚白虹剑,剑尖立时掉落。

    启春面露沮丧:“剑断了,今日算个平手。”

    邢茜仪的丫头早让两个小内监去水缸里捞那半截蝉翼剑。邢茜仪浑身颤抖,手执断剑指着启春恨声道:“表姐的剑术进境惊人,我竟疏忽了。”

    启春歉然道:“折断了表妹的配剑,是我不好。只是我的白虹剑也断了。”

    邢茜仪大怒道:“你的白虹剑怎能与我的蝉翼剑相比!”

    启春微微一愣,愧色更深:“真对不住,若是周贵妃娘娘责罚,我愿代表妹领罚。”

    小内监捧了湿淋淋半截蝉翼剑出来,邢茜仪以袖拭干,与断剑一道,还入鞘中。她盯着启春,一言不发。启春只是低头看着手上断折的白虹剑。良久,邢茜仪方才转身回房。

    采薇兴高彩烈的走上前去:“春姐姐你又变厉害了,如今连邢茜仪也不是你对手了!”

    启春收起白虹剑掉落在地的剑尖,笑道:“我也想不到如今我能和茜仪斗成平手。只是折断了蝉翼剑,我得好好赔不是才行呢。”

    采薇娇嗔道:“她学艺不精,怨得了谁?春姐姐可好好给玉机姐姐出了一口气呢。”

    启春摇头道:“我只是要和她比剑罢了。谁知道两柄宝剑竟然一起折断了。”

    我走上前去,向启春说道:“恭喜姐姐剑术又进益了。”又向采薇道:“妹妹不知道,昨日启春姐姐说敌不过邢姑娘二十招,如今可打嘴了!”

    启春谦虚道:“我不过是仗了宝剑而已。”

    采薇笑道:“姐姐何必谦虚,那邢茜仪仗着自己会两招剑术,常不将人放在眼里,如今得了这个教训,能哭出一缸子眼泪来!”

    启春正色道:“好了,妹妹不要再取笑了,我们快回去梳洗吧,巳时还要去向皇后娘娘请安。玉机妹妹也回去吧,空着肚子在冷风里站着不好。”

    人群正渐渐散去,杜若一脸愧色,走上前来向我们请安,语气十分不安:“姑娘们刚刚住进来,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都是奴婢服侍不周。”

    启春安慰她道:“姑姑不必害怕,若是贵妃娘娘怪罪下来,自然有我。姑姑且去忙吧。”

    杜若的神情方稍稍镇定,招呼了几个小宫女去灭了廊下的宫灯。

    绿萼扶我回房,说道:“启姑娘和邢姑娘的剑术果然很好,奴婢眼都看花了。”见我不做声,她便从衣柜里寻了一袭白衣,又指着我昨日所穿的紫衣,问道:“姑娘今日要穿哪一套?”

    我的心思还在启邢二人比剑的事情上,便随口答道:“绿萼姐姐说穿哪件好呢?”

    绿萼笑道:“依奴婢说,自然是紫衣好,白衣到底素净了些。”

    我凝思不语,绿萼便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方道:“穿白衣吧。”绿萼忙服侍我洗漱,穿上一件杏白樱花暗纹银线滚边的襦衫。又问:“姑娘梳什么髻呢?”

    我笑道:“我很喜欢你们头上的银环,就梳和你们一样的吧。”

    绿萼抿嘴笑道:“那怎么行,姑娘已经是一身素白,若梳了和我们一样的髻,便像个宫女了。”

    我在镜中对她一笑:“像就像吧,又怎么样呢?”

    绿萼道:“姑娘喜欢那银环,便梳个叠鸾髻好了,又简单又大方,姑娘一定喜欢。”

    我见她悉心为我出主意,不忍拒绝,便点点头,自梳台上拿了把梳子递给她。绿萼便默默梳头,再不提刚才启邢二人比剑之事。

    梳洗过后,红叶捧了早膳进来,请过安后便道:”听说启姑娘和邢姑娘比剑来着,我竟错过了!绿萼姐姐,究竟是谁胜了?”

    绿萼道:“我不识剑术,你还是问姑娘好了。”

    红叶忙盛了一碗红豆粥给我,眼神中充满期待,我只笑道:“我也不懂。”

    用过早膳,我便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绿萼坐在桌边,飞针走线的绣着一朵桃花,红叶自出去逛了。不一会,芳馨领了两个小内监走了进来,每人都背着好几个包袱,手中又捧着一盘首饰和一盘衣服。

    我笑问:“这么多的东西,是什么?”

    芳馨道:“今天早晨宫门才开,长公主府上的一位管家便交给值房这些东西。连带各宫娘赏的,奴婢只接赏接到手软。两宫贵妃都说,以后尽有相见的日子,不必去谢恩了。”

    芳馨将包袱一一打开,是长公主赏赐的几套华贵的衣衫并一些首饰。绿萼拈起一只玫瑰赤金环,说道:“这只金环真好看,姑娘,您快坐下,奴婢给您换上。”

    我摇头:“不必了。绿萼,你去将红叶寻回来。”

    芳馨又指着两盘衣裳和首饰道:“这些是皇后和两宫贵妃赏赐的,姑娘请看。”

    我看了一眼,问道:“所有的姑娘都有么?”

    芳馨道:“衣裳么,是八位姑娘都有,首饰却只有姑娘您和锦素姑娘才有的。”

    我拿起一只镶银的黑檀木簪子和一串青金石细珠手串,爱不释手。芳馨笑道:“这两样是周贵妃赏的。”我听了,顺手将青金石手串笼在腕上。

    我指着先前绿萼拿起的金环和盘中另外两只菊花纹缠丝银环,对芳馨说道:“姑姑,这些东西留下,其它的都拿去收好。”芳馨连忙将衣物都收拾妥当。

    绿萼寻了红叶回来,我将两只缠丝银环赏给她们,金环我赏给了芳馨。三人都千恩万谢,十分喜悦。那支镶银黑檀木发簪,我放在锦盒中遣红叶送到锦素的房里去了。

    我依旧倚在榻上,只听芳馨小心道:“姑娘,听说刚才启姑娘和邢姑娘练剑,折断了娘娘赏赐的宝剑?”

    我睁眼道:“这事姑姑也知道了?”

    芳馨道:“如今合宫里谁不知道这事呢。”

    我淡淡道:“蝉翼剑断了,邢姑娘还不知怎么伤心呢。”

    芳馨道:“听说昨夜邢姑娘对姑娘十分不敬,今早吃些亏,权当启姑娘为姑娘出了气。”

    我拨着青金石珠串,沉吟道:“启姐姐确实对我很好。”

    芳馨道:“那姑娘要不要也送一份礼给启姑娘?”

    我向上笼一笼珠串:“不必了,既然娘娘没有送给她,我巴巴给她送去倒显得我有炫耀之意。她说要送一份贺礼给我的,到时候还礼给她也就是了。”

    芳馨垂目道:“姑娘想得十分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