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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大宁宫,万岁殿。
郭威一身素服,毫无天子威仪地踞坐在席上,头发披散未着冠带,两只眼睛薇薇合拢,大殿内的香炉中氤氲缭绕,除了周天子之外,整座寝宫内连一个人都没有。
周天子!周天子!
春秋诸侯倡乱,礼乐崩坏,周天子穷坐洛邑,变成了泥塑佛龛高级摆设,当其时也,那些诏命不出都城的天子们,比之一千多年后这个马上得天下快意恩仇的周天子,际遇境况,似乎还要稍好一些的吧?
有的时候,郭威倒是宁愿自己能做那样一个周天子,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却有大群妻妾子嗣围拢膝下,扰得他行不得政务,理不得军事……
天下事自有诸侯卿大夫们操心,天子垂拱,闲暇无事走走亲戚,吹吹牛皮骂骂街,训斥一番小王八蛋们,那是怎样一番快意的光景啊。
他的面前,摆着三缕头发,手中还攥着一缕。
面前摆着的,乃是圣穆皇后柴氏、贵妃张氏、淑妃杨氏的头发,手中攥着的,则是刚刚下葬的德妃董氏的头发。
孤家!寡人!
此刻郭威脑海中,只剩下这四个字萦绕回旋。
这个半辈子在营伍中度过的武夫天子,一生中曾经正式迎娶过四个女人为妻室,如今,这四个女人都一一离他而去了。郭威不同寻常出身显贵的天子,自幼穷困的他少年时终日为衣食奔忙,从来没有出入烟花场所的闲钱和闲暇。若非在当年驿站中邂逅佳人的那惊鸿一瞥,他这辈子前半生连媳妇都娶不到也不是啥稀奇事。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那个胆色气度均令人心折的女人就那么一身荆钗布袍站在他面前,两只眼睛盯着他告诉他:“我要嫁给你!”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人并不穷,最起码,她当时携带的首饰资财。足够她和她的父母兄弟过上好一段富足地日子。
但是那个女人却将这些资财分作两份。一份留给了她地父母,她带着另外一份作为嫁妆嫁给了自己……
那是郭威这辈子的第一个女人……
驿站中的新婚之夜,是这个在后世被尊为后周太祖的莽夫这辈子最难忘的时刻,被甜蜜和幸福包裹在其中的郭威几乎忘却了全世界,满脑子都是一件在自己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自己成亲了,自己有了家室了……
后来郭威渐渐发迹,做了将军。做了节度使,做了枢密使,做了皇帝……
然而这些,对郭威而言却都如同过眼云烟……
对他而言,这一生中最深刻地记忆,不是将军。不是节度使。不是枢密使,也不是皇帝,而是当年驿站中的那个新郎……
作为一个皇帝,一个贵人。郭威在女色上的成就实在乏善可陈,皇后只有一任,还是追封,贵淑德贤四夫人只凑齐了三个。
已经够了,郭威这么认为。
据说后蜀和南唐的皇帝们对于女人的需求十分精致而专注,每年都要广选佳丽以充后宫。
而郭威,这个时代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一生中只有这么可怜兮兮四个女人。
这四个女人。圣穆皇后柴氏和唐庄宗李存瑁睡过;贵妃张氏和武从谏地儿子睡过;淑妃杨氏和赵王王乃至农夫石光辅睡过。最后地德妃董氏,则和乡下郎君刘进超睡过……
郭威的女人。都是寡妇出身……
对于南唐和后蜀的那些超级强调品味的皇帝们而言,郭威实在是个超级没有品味超级不忌口地山野村夫。对这个莽夫而言,大概以为天下女人在吹熄了灯烛之后都一个样吧……
不一样……
只有郭威知道,这四个女人,真的是很不一样的……
柴氏的坚定果决,大气爽利,是这个时代的许多男子都不具备的独特气质。
暗夜扪心,郭威曾经不止一次自省,没有柴氏的协助与提点,自己是否能够有今日的功业成就。
杨氏悲天悯人,心肠柔得仿佛一潭水,族中老幼孤穷,在其生前无不受惠,在她活着地时候,郭府上下大小诸事,从来没有让郭威操心过。
贵妃张氏,晓大体通文墨,管束子侄从容得法,她调教出来地子侄们虽然性态不一,却是一般的雍容有度,曹彬就是个典型地例子。若不是乾佑殉难,张氏当是立朝之后皇后之位的不二人选。
德妃董氏是郭威最后一任妻子,也是唯一赶上了他做天子的妻子,是后周朝廷实实在在的六宫之主,然而这位天下最贵的女子两年多以来却从未穿过一次绸缎衣服,从未佩戴过一次昂贵的珠宝首饰,后宫的饮食用度,简约如农家,在那些新朝显贵们的妻妾们看来,这位德妃娘娘,简直就是个小家小户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娘们……
这便是郭威的全部女人,也是这位大周天子人生的全部。
对于郭威而言,所谓幸福,其实也不过仅此而已……
争权逐利,郭威从未引为快事,若命运可以选择,郭威倒是很愿意和四个老婆若干儿女隐居乡下,渔樵耕读也好,买卖商贾也罢,平稳安顺地过上一辈子……
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只剩下他手上的四缕头发……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已经有些时辰了,郭威却一直懒得回过身去,这阵子尚医局上上下下均提心吊胆,昼夜在大内伺候值班。每日亥时,换班下值的医官和起居舍人都会被相公们召到中书门下去细细盘问,皇帝吃了东西没有,吃了多少,脉搏正常不正常,体温如何,大小便正常与否,治理天下的宰相们对这些琐事一样样仔细询问不肯疏忽。宫中的御医们自然更加战战兢兢不敢怠慢。尽管皇帝下旨不许宫人宦官靠近。他们却也不敢过分远离。
郭威没有病,只是身体全部的零件都在发懒……
眼皮懒得睁开,臂膀懒得提起来,手懒得写字,腿脚懒得行动,舌头懒得说话,鼻口懒得呼吸。心脏懒得跳动……
实在是懒得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君贵来了?坐吧,这里没有外人,不用拘礼……”
郭威没有转身——他懒,在这个世界上,值得他转身的事情实在是不多了……
柴荣的两条腿站得已经有些麻了,听了皇帝的话。他丝毫没有客气。就在皇帝地身后撩起袍子坐了下来。
“有甚么事情?”郭威懒洋洋问道,他知道柴荣,这个孩子很是能干,某种程度上比王峻还要能干。这几个月以来,中枢地朝政很少出现纰漏,柴荣秉政之后加大了在河工和农事上的投入,这令原本似乎忧心忡忡的冯道老头子也无话可说。中书门下有他打理,使得郭威这阵子在朝政上操的心越发少了。
没有大事,他是不会来打扰自己的。
郭威虽然懒了,却还不糊涂。
“西北折从阮李文革联衔奏捷,银夏的事情了结了……”
柴荣很清楚郭威此刻的心境。尽可能平淡地述说着西北地战报:“上月十五。李怀仁以骑兵偷袭统万城得手,举火焚之。定难军失了根基,数战失利,折杨李三路大军合围,李彝殷奉表请降。平夏三千残兵解甲束手,在折令公押解下来京,如今已在途中。李文革表奏折德源为银州刺史,杨重勋为绥州刺史,并三家有功将弁的叙功折单,都已经呈到了中书枢密……”
他平淡地说,郭威静静地听着,没有丝毫的表示。
柴荣说罢,静静地等着郭威说话。
“不仅是这些吧?”郭威轻轻抚着手中的头发,语气萧索地道,“若仅是捷报,封赏擢晋中书应该已经议过了,说罢,还有什么大事?”
柴荣咽了口吐沫:“冯继业出兵占了白池,李文革在契吴山西麓布兵警戒,因为冯家也是国朝藩属,没有诏命,李文革不好出兵驱赶,因此上表请伐……”
郭威嘴角一扯,浮现出一丝笑容:“这个桀骜的李怀仁,何时变得如此守规矩了?进兵的方略,只怕他早就谋划好了吧?”
柴荣也笑了:“李大将军地顾虑也不为无因,范相以为,平夏覆灭之后,八路镇已然节制延庆宥夏四州之地,若是再命其出兵白池,则盐州乃至灵州,恐怕也将落入文革之手。这个藩镇太大了,比原先地定难军还要大,若是连折杨两家一并算进去,三家联军盘踞的地盘有十余个州郡,比北汉国土面积还要广大……”
“范质想怎么处置?”郭威依旧懒洋洋问道。
“朝廷遣大将、出禁军,以李文革料理粮秣后方,攻伐灵州,迁冯继业于内镇,在灵州任命刺史,一举解决这个毒瘤……”柴荣苦笑着道。
郭威听了,并没有立即答话,过了一阵方才道:“李谷一定是反对了……”
“不错……”柴荣叹息道,“李相以去岁泰宁军之役糜耗国帑粮秣过甚为由反对用兵,自京城到关中,再到朔方,运一万兵上去最少需要三万民夫运送粮草,实在是不划算。若是李文革能够独立解决,自然还是用他的兵好……”
“王溥没有说话?”郭威问道。
柴荣道:“说了,王相支持范相,他说自今春以来,折从阮李文革用兵,虽然没有动用禁军,但延州方面自淮南买粮幅度加大,造成关东一带粮价持续上涨。实际上也是给朝廷财政增加了困难的,既然如此,索性此番盐州之役以朝廷禁军为主力,西北盐道,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中比较放心!”
“枢密方面,是什么意见?”郭威继续问道。
“王仁镐是主张动兵地,他是禁军出身,闲得久了自然想动。不打仗,这群丘八就没有晋级升爵的出路。”柴荣解说道。
郭威点点头。又问道:“冯府呢?去过了没有?”
柴荣一怔。答道:“冯令公这两天据说身子不大好,他久不问政的,便没有去!”
郭威终于转过了身子,目光略带责备地看着柴荣,道:“你上门去请教,他难道还会把你赶出来?”
柴荣赧然道:“是孩儿的错!”
郭威强打精神道:“不算错,是你过于自信罢了!冯道虽然老朽滑头。心思却是极清明的,看人也准,见事明白。这两条,中书内如今无人及得……”
柴荣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郭威缓缓道:“范质王溥李谷三人,都是书生见识。王仁镐是武夫。这些事不懂的。他们的意见,也就是做个参详,不可全听全信。”
柴荣有些糊涂,一句话把三个宰相地意见全都否了。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郭威叹道:“李谷全副心力都在钱粮上,满心思都是账本,反对动兵不足为奇。范质反对地理由虽然充分,是非过于分明,先已将李文革当作朝廷地敌人来看了。王溥的话说得貌似有理,实际上却糊涂。难道朝廷用了兵,设了官,灵州和延州。便能摆脱李文革地控制了?平夏一灭。西北诸阀李怀仁已是一家独大,无论朝廷派不派兵。设不设官,青盐的盐道,灵州的贡道,都要仰延庆鼻息过活。这是大势,小手段解决不了的!”
柴荣沉默半晌,答了一声“是!”
“解决李文革地问题,和解决冯继业的问题是两回事,不能往一起扯。一码归一码,弄在一处,被动的只有朝廷。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柴荣欠身道:“孩儿懂了!”
郭威略微有些气促,歪着身子靠在垫子上,说道:“秀峰去后,朕升郑仁诲为宣徽北院使,枢密院仅以王仁镐权知,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柴荣道:“枢密使这个位置,是父皇留给李文革的!”
郭威点了点头:“西北边陲安定之日,便是李文革入朝之时。他是豪杰,是廊庙之才,放在关中是种祸,放在身边则是栋梁。要让国士安心,必须以国士待之,移镇之法,对李文革是不适用的,要使他效命,就得给他实实在在的东西。秀峰之后,枢密之实非他莫属。对李文革这种人,甚么平衡驾驭之术都是不好使地,唯有以诚待之才是正道。”
柴荣点着头道:“孩儿知道了!”
郭威问道:“对李文革地封赏,中书是怎么定的?”
柴荣沉吟了片刻,道:“他已经是右卫大将军检校太傅,晋上将军资历过浅,中书和枢密合议的结果是晋检校太尉,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爵霍国公。”
郭威点了点头,合上双目道:“还算妥当……”封赏札子,连连咂舌。
“折从阮晋尚书令,李彬拜侍中,李文革加衔同平章事,平夏一战,朝廷可真是花足了本钱了!”范质苦笑道。
王溥却另外拿起一张纸道:“那张是要主上亲览的,虽然煊赫,也不过尔尔;真正地玄机,在这张附表上!”
范质拿过那张附表,觑着眼睛瞧时,入目的却是柴荣那一手精巧的小楷。
平夏之战有功将士封赏擢晋附表
折德源:拜银州刺史知本州事
杨重勋:拜绥州刺史知本州事
周正裕:拜彰武军节度使
沈宸:拜定难军节度使
魏逊:擢庆州防御使
折御卿:擢夏州防御使
陆勋:擢宥州团练使
秦固:擢庆州观察使细封敏达:擢夏州团练使
范质越看越是心惊,抬起头看王溥时,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这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过分了点吧?平夏之役,李文革毕竟是功臣啊……”
王溥笑了笑:“越是功臣,越要防范,这是枢府那位状元新贵的逻辑……”
范质苦笑道:“不妥,这份东西不经御览,要出大麻烦!”
王溥摇头道:“王仁镐已经签名署印,文素不要给自己种祸……”
范质还是有些犹疑:“签发之前,请教一下冯令公如何?”
王溥轻轻叹了口气:“文素,主上身体不好,多年至交,我劝你一句,若要保住相位,令公府上,还是少走动一些为妙……”
范质还要说话,却见李谷手拿一份表章面色铁青大步闯进了政事堂,这位钱粮宰相浑没了往日那份从容淡定,脚步带风直入中厅。
“惟珍,出了何事?”范质暂时放下了那份附表,上前迎住李谷问道。
“邺都,王殷的表章,刚刚递到枢密,王仁镐和王朴托我带过来的!”李谷满面阴霾地道。
范质一愣,与王溥面面相觑。
“九月永寿节,王殷请求入觐——”李谷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