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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我,也该死了吧?
生也罢,死也罢,一生抱负,一世雄心,最终不过大梁城外一黄土……
原本便应该如此……
世人膜拜赫赫武功,文武臣服煌煌帝业,谁又知道,这一切,都来自于二十七年前孟津渡口的那场瓢泼大雨……
人都说为天子者须有真命相随,自今日始,君即妾之真命天子!
天下人不会知道,他们的气运,便寄托在当年黄河渡口那个小小的驿站中……
那时候的我,什么都想要,想要钱,想要权,想要功劳,想要爵禄,只要是天下有的,便没有我不想要的……
这些东西,渐渐地,我倒是都有了……
富有天下,带甲百万,高居九重,君临万方……
三年了……三年了……
三年来……我却只想要……
只想要那残破驿馆中地惊鸿一瞥……
只想要那洛阳寒窑内地相濡以沫……
什么都有了……你却不在了……
人只道郭天子是马上天子。是当世英豪……
是又知晓我心中地孤寂与苦楚呢?
面容枯槁的皇帝两只眼睛无神地盯着大宁宫万岁殿的穹顶,似乎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跪在床前的大内都点检李重进两腿已经酸麻,皇帝却始终不肯说话让他起来。近日来大内换防频繁,宿卫大权被兼领了枢密院事地折从阮实际上夺了去,自广顺初年起便掌管宿卫大权的他虽不服气,却并不敢说什么。只道这是皇帝病重期间的权宜之计,却不料今日冬至日皇帝打发了柴荣和冯道去替代自己南郊祭祀,却将自己与张永德唤了来,既不交代政务军务也不说事情,只是命两人这么直挺挺跪在床前候命。
若是只有自己和张永德跪着,李重进倒也还罢了,偏偏卧榻之侧坐着一个须发皆白虎老雄风在的折从阮,老家伙便那么大刺刺坐在一旁摆老资格,眼睁睁看着自己二人跪在当庭一语不发,着实有些可恨!
期间不断有人跑进跑出报告事情,却都是报给折从阮,皇帝便那么静静躺在那里,不发一语过问。
李重进眼皮动了动,不敢看床上的皇帝,上身不动,跪着的双腿悄悄换了换姿势——已经跪了一个半时辰,就是再健壮地人也难免有些吃不住劲。
“老实跪着……不要乱动……”
“……”
发话的是躺在床上的皇帝,他没有看李重进一眼,却对这个外甥在下面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了若指掌。
李重进脸颊抖了抖,似乎想说话,张永德回过身,神色严肃地冲着微微摇头。
就在这时候,殿门外,赵匡胤引了一个身材长大面目俊朗的青年军官进来,在下首无声地跪了下去。
赵匡胤上前,在折从阮耳边说了几句话,折从阮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赵匡胤走回到殿门边跨腿侍立。
折从阮想了想,凑近郭威的耳边,道:“陛下,曹彬来了!”
郭威这才转动目光,瞥了跪在下首的那个青年军官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话,突然一阵气促,却没能说出来,半晌,方才轻轻道:“宣窦仪……”
折从阮回过身,冲着赵匡胤挥了挥手。
赵匡胤转身去了。
赵匡胤还没回来,只听远远传来法驾鼓乐声响,郭威听在耳朵里,浑身一松。李重进眉头微微一动,张永德和曹彬却神色如常,依旧低眉顺眼跪在当庭。
又过了片刻,殿外响起黄门声音:“南郊事毕,晋王、丞相请进殿缴旨—”
折从阮这一回没有请示郭威,径直起身高声道:“陛下有旨,宣晋王、丞相觐见!”
随着脚步声,柴荣在前,冯道居后,一前一后走进殿来,殿外天气寒冷,柴荣倒还罢了,冯道一张面孔冻得青紫,白胡子不住抖动,只是精神看上去还好。
两人进来,走到郭威床前,正欲行礼,郭威手指动了动,折从阮立刻道:“陛下请晋王和令公免跪。”
柴荣抬起头怔怔看着郭威,郭威偏过头,目光与这个养子相对,淡淡一笑,鼓足了劲道开口道:“张永德……李重进……曹彬……”
李重进浑身一颤,张永德和曹彬反应却比他快,顿时高声应道:“臣在——”
郭威表情严肃起来,他扭过头看着这三人,目光变得冷厉骇人,缓缓道:“给……晋王——行礼——!”
三人同时一怔,曹彬最先反应过来,立刻站起身转向柴荣,双手抱拳正欲躬身,却不料被冯道止住了。
“国华将军,陛下是说,请将军向晋王行大礼……”老头子白胡子颤巍巍说道。
曹彬一愣,一旁的折从阮已经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却远没有冯道那么温和,反而显得冰冷肃杀:“三
叩!”
这一下不仅曹彬,就连张永德都愣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折从阮冷冷看着这三位皇室宗亲,眼角却瞟向了站在门口的宿卫武士。
转瞬之间,张永德已经明白了今日局面之凶险——只要自己稍有迟疑,只怕今日难以生离此地了!
他整整袍服,再抬头时却见曹斌已经率先跪了下去,他也不敢迟怠慢,撩袍跪倒,向着柴荣默默行了三跪九叩地大礼。
李重进站在一旁,满面怒容,右臂微微颤抖,面色铁青。
“李点检,你不想再做大周的臣子了么?”冯道地话语依旧温和,却令李重进半边身子一阵阵发冷。
郭威的脸转了过来,看着李重进,脸上已经是一片冰寒。
重重压力之下,李重进脸色数变,终于撩袍跪倒,朝着柴荣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郭威轻轻点了点头:“折令公,冯令公,你们都看到了,朕这几个孩子,今日都已经向君贵行了君臣大礼;异日若他们有谁敢乱了君臣之道,你们就代朕和君贵诛了他们便是……”
柴荣至此再也站不住了,他仓皇跪下来悲声道:“父皇——”
“站起来——”郭伟突然厉声高叫道。
一个浑身连半两力气都没有了的人突然发出这样的叫声,顿时令殿中空气再度紧张起来,柴荣一惊之下,下面的话就没能说来。郭威怒目看着他,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折从阮上前,轻轻扶起了柴荣。
“自今日起——你就是我大周朝的皇帝了,明白么?”郭威几乎一字一顿地恶狠狠逼问道。
“儿臣……”柴荣一阵哽咽,竟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冯令公……朕托你问范质地事情……究竟如何了?”郭威转向冯道问道。
冯道毫不迟答道:“臣已经问过了,陛下开基已知天命,天下分崩百姓流离,故建元广顺,取黄老之道与民休息,使苍生能有所养。陛下开元以威,新君继之以德,则大周天下,必能绵延世系泽被苍生……故范质拟了两个字——显德……”
郭威轻轻点了点头:“我是不懂地……”
他转过头,对柴荣道:“不过读书人说的……总不会错……”
柴荣强忍着眼眶中转动的泪水,用力点头。
“名讳那东西……就是个称呼,不要为了避讳,弄得人人不得安生方便—自朕起,废除避讳,威也好,荣也罢,由得百姓们去说去写,不得以忌讳论……”郭威脸上突然放出红光,折从阮和冯道顿时心中暗惊,却见郭威的精神越发好了,侃侃而道:“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险,切记!切记!”
这时赵匡胤在殿外报名:“翰林学士窦仪奉诏见驾!”
郭威摆了摆手,折从阮立刻叫道:“宣——”
窦仪满面泪痕走进大殿,跪伏在地不由得一阵抽搐,哑声道:“臣窦仪见驾……”
郭威笑了:“相随三年了,也不见你做这等小儿女模样……”
说罢,他轻轻一声叹息:“拿出来吧!”
窦仪一面拭泪,一面起身,自怀中取出一把铜钥匙,走上前,在郭威的卧榻内侧拿出了一个锦匣,用铜钥匙打开,取出一卷黄绢。
“这是朕草拟的传位诏书,由翰林学士书就,有中书门下的副署——朕身故后,由冯令公召集百官宣读……”
冯道一阵咳嗽,颤巍巍跪倒:“臣领旨……”
郭威淡淡一笑:“令公起来吧,这就算是你给朕行的最后一个礼了,当年你掌朝,朕也没少给你跪拜,咱们就算扯平了……”
这是玩笑话,冯道却并没有笑。
郭威示意窦仪,窦仪又拿出一把钥匙,取出了另一个小匣子,打开,取出内中的黄绢。郭威手指动了动,却指地是张永德。
窦仪将黄绢送到了张永德面前,张永德愕然。
“这是朕罢黜范质、李谷二人相位令其归第思过地诏书,你带着曹彬,去中书门下省宣读吧,王的处分是罚俸,也在其中,仔细不要漏读了……”郭威看着张永德,缓缓说道。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连柴荣都惊得呆了,张永德更是愣在当场。
“抱一将军,接旨吧!”冯道面无表情,轻声提醒道。
张永德这才反应过来,浑身大汗淋漓地跪下来,双手过头接过了这份重如千钧的圣旨。
郭威轻轻拍了拍床榻,窦仪自他地枕边取出了第三个匣子。
郭威的目光看向李重进:“这第三道诏书,是罢免王仁镐和曹英等禁军诸将地,你去殿前司宣读!”
李重进大骇,他张着嘴:“陛下……”
“都是跟着朕多年的老弟兄了,这里面有你一个后辈说话地余地么?”还没等他说出话来,郭威便冷冷地堵住了他地嘴。
张永德和李重进出了
折从阮冷冷召过两名殿前武士,吩咐道:“跟着两到他们奉诏传旨完毕再回来复命,若两人有丝毫异动,就地斩杀!”
此时柴荣已经回过味来,他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又怎能不知郭威这几道诏书中蕴含地一片苦心,当即跪了下来,叩首道:“父皇尚在,儿臣不能登基!”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郭威看了折从阮一眼,折从阮起身过来搀扶柴荣道:“晋王请起……”
他扭转脸对冯道道:“请冯令公出敕召集百官到万岁殿前候命……”
冯道点了点头,转身带着几个宿卫武士出去。
“赵匡胤……”郭威突然轻声唤道。
赵匡胤一怔,随即上前跪倒:“臣在!”
郭威看了看柴荣,又看了看折从阮,缓缓从自己身下取出了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递给赵匡胤道:“君臣一场,你是个厚道人……就再替朕办这最后一遭差事吧……”
赵匡胤当时脸色一垮,虎目之中泪光莹然,却不伸手去接那匣子,郭威见状笑道:“朕英雄一世,如今没有力气了,你要看朕的笑话?”
赵匡胤哽咽着,伸手接过了匣子。
“这个东西,你拿到西北延州去……交给……李文革……”郭威明显感到气力不支,强撑着说道。
柴荣大感诧异,扭头看折从阮,却见折从阮也是满脸茫然之色,便知此事郭威并没有和他交待,转过脸看赵匡胤时,却见这个身材胖大的武士,已经是泪流满面,伏地叩首。
“你……辛苦些……一定要将这东西……亲手交给李文革……”
“若有人……意图窥看……你便……替朕杀了他……”郭威越说越是气促,话刚说完,终于大声咳嗽起来。
……
万岁殿外,人头涌动,身披朱紫地文臣武将们面色惶然地望着万岁殿内的点点***,岁末的寒气不住侵袭着人们的躯体,却没有一个人敢叫冷,大殿门口,浑身甲胄须发皆白的老将药元福摁剑而立,一对虎目熠熠生辉地盯视着汇聚在大殿前地人流,在他的身后,数十名殿前武士盔明甲亮戒备森严。
这情形,这光景,无一不向众人传递着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已经半年卧病没见过百官地皇帝,看来这回是真的不行了……
那么长大地一条汉子,竟然这么说不行就不行了,亏他还号称是马上天子呢。
……
大殿内,***已经点上,郭威轻轻合上了双眼,嘴唇微动,唤道:“君贵……”
柴荣急忙将耳朵附上,却听郭威喃喃道:“做个好皇帝啊……她在天上……看着你呢……”
柴荣上齿咬着下嘴唇,浑身颤抖着,两行泪水不能自制地向下流淌,他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婆们……咱来了……你们在下头……要是再有改嫁的……咱饶不了你们……
一直在监控脉象地御医脸色突然一变,手缩了回来,扭过脸冲着冯道和折从阮一躬,声音干涩地道:“两位令公,脉息已无,陛下——龙驭上宾了……”
一语甫出,那御医早已浑身抖得同一片杨树叶子。
柴荣终于控制不住,呜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这一哭,弄得两眼早已通红地折从阮也忍不住,两行老泪顿时遮蔽了视线。
反倒是身为文臣的冯道却始终清明在躬,他拉住了折从阮的手狠狠一掐,同时厉声喝道:“晋王请止哀,国不可一日无主,臣奉大行皇帝遗诏,请晋王灵前继位——”
这一下顿时令折从阮清醒了过来,心中暗自道了一声惭愧,他立即附和道:“冯令公所言极是,大位承嗣是头等大事,大王请先嗣大统,再为大行皇帝举哀——”
柴荣流着泪转过脸来,心中依旧有些茫然,却见冯道已将拉着折从阮跪了下来:“臣等奉遗诏,请晋王灵前登基,受百官跪拜大礼……”
……
西北,丰林山一角,象征着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太尉无上权威的六面大自旗杆顶端缓缓降下,降至旗杆中段。
李文革为首,周正裕魏逊以下,八路军团级以上军官在六面旗前列队,每个人都身着标准的八路军军服,毡帽端在左手上,右拳捶胸向旗行军礼。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问为什么,李文革地表情庄严肃穆,军姿挺拔,瘦弱的身躯如标枪一般直挺挺站立在队列的最前面。
一个八路军号兵以标准的礼仪动作举起军号,吹响了一个凝重肃然的曲调。
延州城内,节度府中,骆一娘信手翻开了李文革的日记本,在最新的一页上,用炭笔写着一行简单的字迹……
郭雀儿死了,一个时代行将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