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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料到,汉周两军的第一个照面,周军完败。
自张元徽直接带着骑兵掠出阵前开始,柴荣便知道这员北汉第一骁将的攻击目标并不在自己的中军和左军。骑兵面对步兵冲阵,便如同以拳头去击打一个缩成一团的刺猬,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人倒还好说,那些胯下的畜生们是万万不敢对着如林的步军枪刺撞上去找死的,因此若是面对严整的步军方阵发起正面冲击,第一个步骤便是落下眼罩蒙住马眼,然后才能发起冲锋。张元徽部没有做丝毫动作便抢出阵前,便说明其没有硬撼左军和中军步军方阵的打算,要么是要展开抄掠袭击周军的侧翼和后方,要么就是准备打击同样以骑军为主的周军右军。
实际上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出乎周军君臣上下所料,张元徽所部率先打击右军的骑兵,是准备依仗着兵力的优势欺负人,率先打垮周军唯一的机动力量,彻底掌控战场的主动权,到时候汉军无论是战是守均进退自如,周军却必须全力应对,否则一个不注意非但此战要落败,部队主力甚至皇帝法驾都要被留在高平。
刘旻这是准备一战定乾坤,在高平一揽子解决整个郭周政权。
对此不管是柴荣还是张永德李重进都有心理准备,北汉兵力占优,不这么打才怪,他们所没有料到的,是右军居然会崩溃得如此之快。
甫一接战,一阵群马嘶鸣的声音便传了过来,然后,右军两名主将樊爱能和何徽的旗号就突然间消失不见了。
将为军之胆,双方刚刚拉开架势,主将就玩失踪,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初时影响还不太大,张元徽骑兵冲阵,双方攒射一阵然后就是白刃接战,相互都削去了那么百八十号人马,在纵横十余里,陈兵七八万的广大战场上,这点人员损耗还不至于对整个战局产生什么影响。部署在左军前锋位置的几个营都指挥巡检,大多都是平日里与樊何两位殿帅走得不那么近的,更和曹太尉没有旧情,两位殿帅要走,自然也不会和他们打什么招呼。汉军骑兵横冲直撞过来,人喊马嘶声中只听见刀剑交集金枪入肉的声音不住响起,一时间谁也来不及看后面的情形,初时倒也杀得汉军的阵型错动了一下。
只是这光景前后总共还不到半刻钟。仅凭前面这一线不过一千三四百人的兵力,万万抵不住张元徽五千轻骑正面凿穿的一击,尽管两侧的周军也在不住朝着三个汉军冲锋箭头方向集结过去,毕竟对方兵力太多,抵上去的人马转瞬之间便被人潮吞没,连个浪花都掀不起来。
在前锋位置直接担任都虞侯的,是刚刚由侍卫亲军亲卫都虞侯调任的石守信。
开始的时候,对于樊爱能点名要他打头阵,石守信本也没有存疑,毕竟自己不是曹太尉带出来的兵,作为郭威时代的老兵,他跟过王殷,也跟过王峻,却和曹英没打过半分交道,若是严格算起来,在邺下戍守之时曾经在柴荣帐前听用了四个月,也算是做过天子亲兵,只是如今被调来右军,不要说天子未必还记得自己这个旧人,就是记得,也决不允自己违抗两位殿帅的军令。
临阵纵容下属不尊号令,柴荣这个天子还没有那么脑残!
也正因为如此,石守信一直到身后的营都开始转身开步走才真正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两个乱臣贼子……竟敢如此……
在那一刻,石守信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场决定周汉两国国运的决战,便这么败了?
下一刻,他咬了咬牙!
竖起我的将旗——
身旁虽然还有近百人马,掌令的旗牌官却已经吓得两腿都软了。
这是个新兵蛋子,枢密副使王仁镐的族人,此次出兵,跟着混军功来的。
先前一直觉得此人有些懒散,看在枢副面上,石守信也不好计较,王仁镐那种级别的老军头,还不是他这个层面的小虾米惹得起的。
石守信苦笑了一声,什么将门世家,英雄豪杰不问出身,稀泥软蛋自然也不分家世……
他也不再多废话,随手抽出佩剑砍去,一剑砍在那旗牌官脖颈之上,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们顿时浑身一冷。
这旗牌官平素在营里脾气就大,就连石都虞侯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也自知这种货色是惹不起的,却不料都虞侯人前客气,如今上了阵只不过一声未应便砍了这腌臜货的脑袋——倒似是专等此刻寻个罪名来取此人性命一般。
不过眼看着都虞侯伸手取过了那正摇晃着要栽倒的旗牌官手中的将旗,并亲自展开,亲兵们自然都明白了都虞侯大人的意思!
这面将旗一打出来,只有一个意思,从此刻起,前锋这一千来人,大周卒伍,寸步不退!
此刻前锋线上,以石守信军阶最高,差遣最重,他不后退,军阶比他低的人便一个都不能后退,否则纵使回去,也断没有法不责众之说,只有一个死字而已。
石守信脸上浮现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仰首高呼:“死于此——!”
喊罢,这个平时在军中稍显木讷寡言的军头催动胯下的战马,不退反进,手中高擎将旗缓缓朝着对面蜂拥而来的汉军骑兵迎了上去。
他的身边有百余骑兵,左右各有一个营都,砍杀了这一阵,还活着的总共不过三四百人,其余部队都已经被敌军大队隔断,战场上嘈杂纷乱,也看不真切,也不知还有几支建制完整尚存士气。
远远看去,敌军大队洪流蜂拥而过,如同潮水般撵着正在拼命朝南狂奔的右军主力砍杀,这支不过三四百人的小队伍便如屹立在洪流之中的孤岛,摇摇欲坠,却反而迎着洪流冲击的方向缓缓逆向而上。
中军方向,柴荣脸色铁青,咬着牙死死盯着对面的北汉中军军阵。
“刘词到哪里了?”
河阳节度使刘词是目前唯一一支接近了战场的周军援兵,老实说来他走的也够慢的,他的防区本就在黄河以北,就算集结兵力要花一些时间,也不至于从出发到现在走了半个月都还没能抵达战场,不要说皇帝亲征,就是一般节帅手持节钺,这种速度也未免过于轻慢了,只不过此刻已成骑虎之势,他这支兵已经成了周军今日挽回败局的唯一指望。
“昨日报的是还有三十五里路程,今晨启程,要赶到也是下晌了,况且……”
“况且即便到了也是疲兵,仓促不堪用……”柴荣冷笑着打断了张永德的汇报。
“史彦超——”转瞬之间,柴荣已经做出了决断。
“末将在——!”右侧响起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给你三个指挥,去救右军——”柴荣言语极为简单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喏——”回答者也毫不犹豫,随即一阵急促的蹄声响起,随之响起的是瓮声瓮气的大喊:“王仲宝、韩重赟、刘光义,跟着某家的将旗走——”
柴荣的声音冷冷飘了过来:“你们给朕一个时辰,朕给你们双旌双节……”
张永德与赵匡胤对视了一眼。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刷地一声,柴荣已经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赵匡胤来不及再多说话,只是冲着张永德猛地点头,一面抽出挂在马上的马槊,一面高呼:“马仁禹、刘庆义、王政忠、刘守忠,随扈主上——”
话音未落,他的战马已经窜了出去,他所统帅的两百御前牙兵也已经向前开拔……
几个被他喊到名字的将领纷纷呼喝着率部跟上,没有人问为什么,也没有人去看中军指挥使张永德的脸色。
因为他们的皇帝,只比赵匡胤慢了一个马头。
中军将领们一个个都攒动起来,只要是军人,此时此刻便已经都坐得住,只是张永德还未曾发话,赵匡胤又没有叫他们,虽然一个个心中急得仿佛滚油,却也不得不勒着感受到了紧张气氛不住喷鼻奋蹄的战马,焦虑的眼神望向张永德。
张永德的脸色虽然惨白,眼神却犀利得如同利刃,这个一向以宽仁厚道著称的驸马都尉此刻看都不看已经奔出阵列的柴荣和赵匡胤,两只眼睛只是死死盯住了汉军的右军方向。
离张永德最近的殿前副都虞侯杨光义迟疑着问了一句:“阳曲侯……”
“赵元朗有分寸——”张永德厉声打断了杨光义的问话。
他转过头道:“刘庆义留守掠阵,余部随我出阵,击敌左阵!”
话音未落,他的战马已经窜了出去。
两支步骑混编的铁流,转瞬之间便一左一右拉开了约一两百步的间距,朝着黑压压的汉军中军蜂拥攻去。
西侧,契丹军阵,耶律敌禄回首问耶律休哥:“如何?”
耶律休哥笑笑:“元帅何必问末将?”
耶律敌禄轻轻点了点头,摇头笑道:“是时候了……”
……
“这世上为何会有皇帝?”
对于魏总监军这个白痴到不能再白痴的问题,眼前的二十多个大头兵满脸懵懂,魏逊分明已经能够看到在他们头顶飞舞萦绕的无数小星星。
老实说,就是魏逊自己,都对这个问题感到脑残……
这世上为何会有皇帝,这不是废话么?天下没有了皇帝,这天下还成其为天下么?没了皇帝,朝廷从哪里来?没了朝廷,官府又从哪里来?没了官府……那天下还不乱了套?
当初被李文革问到的时候,魏逊就是这么回答的。
那么这几十年来,又有皇帝又有朝廷又有官府,这天下为何还是乱了套?
这个问题就问得太深了,当场把个八路军的三号人物问的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也是啊,这些年来皇帝也换了不少,朝廷也还有,官府也在,为啥还是兵荒马乱了呢?
魏逊解释不了这个问题,不过武夫也有武夫的狡黠,他咽了半天吐沫,总算回答出了一个他自己觉得颇为得体也颇为到位的答案。
那是先前的皇帝们不好,大人做了皇帝,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这个回答,应该算是目前八路军中“思想政治水平”最高的回答了。
这也算是魏逊潜移默化下的第二次“劝进”,第一次劝进的事情被李彬打了回票,此事魏逊一直心中打鼓,虽然李文革回来后并没对他的安排做更多的非议,魏逊还是觉得李文革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异样。他自己思前想后琢磨了许久,终于琢磨出点门道来了。
劝进这种事,文官来干,那得讲究个名正言顺光明正大,最好还能有个祥瑞啥的凑凑趣,按部就班走程序一步一步来,先当啥后称啥都有讲究,否则就像当年的大梁朱皇帝一样,太猴急了吃相难看,不免为天下所笑;这是一层。至于武将劝进,却是另外一说,随便扯个旗子往大人身上一裹,虽然这是近些年来常用的法子——先帝据说便是这么得的大位——毕竟有个强迫的意思在里头,虽然表面上登基的皇帝不情不愿,其实上下那是勾连好了的,自己错就错在不该没有请示大人便擅自行事,大人未必不愿当皇帝,只是这么被手下蒙在鼓里,就算坐了江山大人心中也未必会痛快。自己又是手中握着军方实权的军头,自古没有不受猜忌的,行事如此鲁莽擅专,大人若是个挑理的,只怕回来便要了自己的脑袋了。大人厚道,自己更不能不知好歹,劝进这种事,自己在军内动手之前,总要先在大人处得一个明白话才好动手,这又是一层。
因此那一次,他也就借着这个回答问题的机会小小试探了那么一下。
只是对于他这个半是试探的回答,李文革的反问令他更加困惑了……
一定要有个皇帝你魏逊才能位极人臣封建一方?
魏逊不得不承认,大人这个高深莫测的问题确实把他问懵了。
位极人臣……老实说魏逊是想过的,虽然还比较模糊,跟着大人干了这么久,官升得嗖嗖的,现在让他放弃这种身居高位的感觉,可是委实不易。
魏逊是个有野心的人,估计大人对这一点也看得十分明白,他老人家也从来没有避讳过这个问题,在魏逊心中,模模糊糊觉得大人对这一点似乎并不怎么反感,尽管对于一个一方节帅诸侯而言如此看得开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至于封建一方……这个天地鬼神可证,魏逊可是从未想过的,不是他谦虚,而是以他的文化层次,此刻委实还不大能弄明白“封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魏逊自落生一来第一次接触这个字眼还是前些日子文官们整的那个《封建疏》,让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这个字眼似乎代表着一种绝对非同小可的含义。
魏逊没敢回答这个问题,他有点心慌……
李文革倒是没有追问,反倒抛出了另外一个让他想也不想就鸡啄米一样点头的问题。
你觉着跟着我,能混个位极人臣封建一方不?
魏逊不傻,这时候摇头,那不是表示对大人不放心么?天地良心,莫说他魏逊从来不敢有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便是有,他这时候敢摇头么?
李文革笑了:“那就是了,既然你能混个位极人臣封建一方,那还要我做个没滋没味的皇帝有啥用?”
魏逊嘴歪了,皇帝这种东西,居然是“没滋没味”的,这是什么逻辑?
李文革:你要我做皇帝,我若死了,谁来替我做皇帝?
魏逊这个答得很快:自然是大人的世子……
李文革:我有儿子么?
魏逊:……
李文革不顾魏逊满头的黑线,自顾自地道:莫说我此刻没有儿子,日后也未必就一定能有儿子,就算我有了儿子,他够资格做皇帝么?
魏逊大张着嘴,无以对答。
他不是不知道该怎么答,是实在被李文革弄懵了。
李文革:我做皇帝你们服气,那是凭着实打实的辛苦换来的,我儿子又没出工又没出力,啥都没有平白无故就当了皇帝,你们服气么?
这回没等魏逊回答,李太尉自家就摇了摇头:反正我不服气——凭啥啊……
太尉在说反话么?
魏逊怎么也看不出来。
接下来李文革便自家嘟囔:要能力没能力,要资历没资历,要声望没声望,要啥没啥,凭啥一上来就做到正国级?老子两世为人,最腻歪的就是这个……
魏逊无语……
良久李文革舒了一口气:好吧,老子不和你们一般见识……要我儿子上位也成,那也得从九品做起,奋斗个二三十年再说,否则你们若是敢擅作主张,老子做鬼也饶不了你们……
魏逊:……
李文革的最后一句话令魏逊彻底晕菜:你去修订个章程出来,自今日起,军中识字的伍卒所修课业要加上一个科目——就叫皇帝……哦皇权科,好好教教大家不靠皇帝的道理。
当时魏逊便苦了脸,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如何能够教别人?
望着手中刻着“霍国公仆”四个楷体小字的木牌,魏臣心中阵阵发麻。
这便是李文革最终想出的法子,给军中“有觉悟”的士兵发牌子,按照李文革的说法,延庆七州,是他李太尉李大人的封地,是“霍国”,七州黎庶都是霍国的子民,在这七州地面上为官也好当兵也好,说白了都是给七州子民做事,也是给他李大人做事,都是执事之仆,从他李大人往下,人人都要拿牌子做事,这叫“正名分”。
太尉大人以身作则,在出兵北地之前,自己领了第一块牌子。
在太尉的yin威之下,魏逊同志甘附骥尾,领了第二块牌子……
魏总监军便这么上了贼船。
按照太尉的说法,只有大逆不道之人才有资格领这块牌子,而领了这块牌子的人,将会被记录在案,凡军中官弁铨叙之时,同等条件下,有牌子的人优先录官……
领这个牌子是有个仪式的,太尉大人亲定的仪式。
要宣誓……
魏逊至今还记得自己在太尉大人威逼利诱之下哭笑不得地宣誓的场景。
面对朝阳,整衣肃立,右拳握起举到太阳穴边……
实在是令人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的古怪姿势……
魏逊一直觉得这个姿势的含义是……谁若违背誓言,老子便挥拳揍谁……
然而这个说毒不毒说轻不轻的誓言却并不仅仅是违誓挨揍这么简单……
誓词曰:上天有好生之德,故天下人皆为天子,朕曰天子,朕曰皇帝!如违此誓,愿夺爵免官,永世不得用!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