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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亲兵一看程大将军已杀了出去,立即一窝蜂地跟在他的后面,极其剽悍地冲向前营,这些亲兵都是程世雄亲手挑选出来的勇士,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主儿,其中有些甚至本就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后来却被程世雄招揽了来。
杨浩提着刀随着那群亲兵向前营杀去,心中却想:“方才你还说夜色深重,敌情不明,不可自乱阵脚,不曾想这话只能拿来教训别人,轮到你自己头上,倒像捋了你的虎须,程大将军这样打仗也太鲁莽了吧。”
跟了这么一位大将军,他也不知是祸是福,此时无暇多想,只顾向前冲去,待他冲进前营,只见程世雄大戟挥舞,已不知挑翻了多少袭营的骑士,他大声斥喝着,战马忽地前蹄扬起,希聿聿一声长嘶,马蹄重重踏地时,他手中的大戟已然重重砸向敌军中的一骑勇士。
那骑士横枪在手,攒足丹田之力,低喝一声道:“开!”
只听“铿”地一声,枪戟相交,这一记竟将程世雄的大戟弹开,以程世雄神力,少有人敢硬接他势若劈山的一戟,此人竟能挡生生挡开他的大戟,程世雄不由惊咦一声,兜马回来再度找上了这名骁勇的敌将。
这名敌将正是刘继业,刘继业使一杆大枪,率领六百铁骑疾风一般驰入敌营,趁着程世雄营中将士来不及组织反击,马踹连营,到处纵火制造混乱,杀过了前营直扑中军,他的目的是擒贼擒王,如果这个目的不能达到,杀不了对方的中军主将,也要把中军冲乱,使中军无法行使指挥之责,那时尽管敌营人多势众,黑夜之中无人调度指挥,也将变成一团散沙,战力随之瓦解,那时敌军纵有十万之众,也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绵羊,如何还能挡得住他这些虎狼冲杀?
不料他还没有冲破前营最后一线阻力,夜色中一条大汉竟拍马如飞地从中军疾驰而来,老远的便发出旱天雷般一声大喝,立时止住了满营乱窜的兵士,原本慌乱的宋军开始在一些大小军将的指挥下组织起了像样的反抗,而那使戟的大汉更是直扑过来,手中一枝大戟点挑抹刺,将许多袭营的勇士挑翻下马。刘继业见此人一身艺业了得,而且一声大喝即能喝止三军,料他便是此军主将程世雄,立即提马迎上,二人便战作了一团。
杨浩等一众亲兵撒开双腿自中军大营赶到时,刘继业与程世雄枪来戟往,已经走了数十回合。此时四周情形对刘继业一方来说愈发显得不妙了,这次突袭虽然成功闯营,却未能打乱敌军阵势,程世雄的军阵此时仍峙立如山,局部的骚动混乱也在渐渐平息下来,营中各处的人马正在有约束地慢慢向这里靠近,暗形合围之势,至此这场偷袭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
如果刘继业能刺杀程世雄,还可藉程世雄之死将已经稳定下来的西城大营再度打乱,可是……他却不是程世雄的对手。论谋略,他强于程世雄,论武艺,他那杆大枪在程世雄举重若轻的一杆大戟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明显差了一筹。
“罢了,再拖下去,我这六百壮士就要全部葬送在这敌营之中了。”刘继业暗叹机会已失,他虚晃一枪拨马便走,高声喊道:“众儿郎,随我回营。”
刘继业一拨马头便向来路杀去,以他的武功,又借着快马的冲势,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住他,但是他带来的那些骑士却已被宋军士卒羁绊在营中,哪是说走便能走的。程世雄见他逃走哪肯甘休,紧紧摄住他的身影便随后跟去。
此刻前营中已是一片混战,尽管这管激烈的战斗较之战场上两军对冲的惨烈还有不如,但是对初次上战场的杨浩来说,已经令他心中产生了无比的震撼。原来这就是战场,人像野兽一样挥舞着刀枪,红着眼睛拼命地厮杀。那种凛冽、那种血腥、那种残酷的景像若非置身其中实难感受。
他杀过人,含愤杀过两条人命,而且是一刀毙命,可是比起现在厮杀在一起的北汉军和宋军,他当日杀人直与杀鸡无异。市井间含愤杀人与战场上冷静而残酷地消灭对手原来竟是这样的截然不同,难怪秦舞阳十二岁就当街杀人面不改色,但是到了秦王大殿却脸色灰败,惊恐失措。他不怕死,但是那种森严萧杀的气势却不是他一个未曾见过市面的市井小民承受得起的。
万千士卒呐喊厮杀,千百名勇士在他身边挥舞着刀剑,抛洒着敌人的鲜血和头颅,让初次踏上战场的杨浩心生茫然,他眼看着自己的袍泽嗔目厮吼,与滚鞍下马的北汉勇士拼杀在一起,却不知该如何冲上去也像一只野兽一样噬咬敌人。
“闪开!”
杨浩持刀而立,惊愕地看着眼前这绝不浪漫、绝不悲壮,完全充满了血腥与丑陋的厮杀场面发呆,忽然有人在他胯骨上踹了一脚,这一脚使力奇大,一脚便把杨浩踹得跌翻出去,他的身形跌出的同时,便见寒光一闪,堪堪劈中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把他踢开的是程世雄的贴身侍卫石双,石双比他大不了几岁,可是那满脸横肉的模样却像一个年近四旬的屠夫,平时也寡言少语。所以杨浩虽与他同为侍卫,对他却一直亲近不起来,没想到关键时刻却是他救了自己一命。
石双见他举着把刀站在那儿东张西望,一副欲进还退的样子,倒没有心生气愤。刚上战场的人大多如此,但是只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次,下次再上战场,他就会从一条看门犬变成草原狼了。
他正在与敌搏斗,忽见一个滚鞍落马的北汉军士挥刀向杨浩猛劈过去,急忙抢前一步,一脚把杨浩踹开,救了这个新兵一命。但是他那一脚收势不及,却被北汉战士的钢刀狠狠劈中,疼得他惨叫一声,身形便向前一栽。
这些北汉骑卒此番袭营,人人骑骏马、着铠甲、佩弓箭,肋下挂刀,手持长枪。上马使枪、下马用刀,远射弓箭,身穿甲胄。为了尽量保存自己这支精锐的力量,刘继业可算是煞费苦心,在如今北汉城内武备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能够拿得出这样的装备来武装他们,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力量了。
然而,他实在估错了程世雄可能的反应,也没有料到程世雄这支人马军纪竟然这般森严,在袭营成功之后不能未能造成炸营,而且凭着程世雄的一己威望,仅一声大喝便制止了乱势,如今这六百壮士生还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了。
但是刘继业一手带出来的这些虎贲之士俱都是敢死之士,虽知受困于敌营,主将又已离去,却仍死战不降。那武士一刀斫中石双的大腿,趁他身形一歪向前栽倒的机会抢上一步,手中刀顺势扬起,“噗”地一声便斩断了他的脖子。
不曾向他道一声谢,不曾给他一个友谊的笑脸,救了自己一命的战友连一声都没吭就已尸首两截,杨浩不由得痴了:这就是战场的残酷与丑陋。然而,谁说它没有悲壮与浪漫?在血腥背后,在对敌人的残忍之中,何尝没有一抹浓浓的袍泽之情、兄弟之义?
他的眼睛慢慢地红了,就像现在那些正在用尽一切手段亡命厮杀的战士们一样,露出噬血的疯狂,他大吼一声,挥刀便向那个北汉武士劈去。暴怒狂奋之中,他浑身血液沸腾,石双之死,似乎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勇气和杀气,他血贯瞳仁,每劈一刀都大吼一声,势若疯狂。
但是他的灵台中仍保持着一线清明,仍牢牢记着程世雄告诉他的那句话:“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天下事都是同一个道理,使刀杀人也是如此,每一刀你都须凝神注力绝不分心,但是每一刀都须力留三分,唯此方能出刀疾收刀亦疾,刀势连绵如狂风暴雨,叫对手连个喘息的空儿都不得。”
杨浩心中只记着程世雄的这句嘱咐,他现在什么高明的刀法都不懂,自身的气力也不算高明,但是仗着一股激愤之中的血气之勇,谨记着程世雄对用刀运力的指点,一刀刀劈下去,竟是杀气腾腾,刀法犀利,有如杀神附体。
那名北汉武士被他抢了先机,又兼身披盔甲,行动远不如匆匆奔上战场连轻便的衣甲也没穿的杨浩灵活,被他上一刀、下一刀、左一刀、右一刀,连绵不断地劈下来,一个失手,杨浩已旋风般一刀斩下,在他颈上一劈一拖,“噗”地一声人头扬起,一腔鲜血喷出两尺来高。
热血溅了杨浩一脸,他伸手一抹,便大叫一声,举起微微有些卷刃的钢刀冲到了正压住一名宋军挥拳猛击的北汉战士身后,犹如劈木桩似的一刀劈下,“嗤啦”一声就从那名北汉战士两胛之间的脊梁骨一刀划到了尾椎骨上,刀尖深陷,自那人小腹穿出,距那名宋军战士的下体只有三寸距离。
那个宋军被他这凶猛的一刀也吓懵了,火光熊熊中只见杨浩满脸污血、面目狰狞,那宋兵还未及道谢,杨浩已然收刀,旋风般扑向下一个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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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世雄大营中浑战成一团,程世雄却紧随着刘继业杀出了大营,一开始还有几名亲兵想急急跟上,结果被混战的敌我双方一冲,便失去了主将的身影。程世雄在料定敌人不会重施故技再度偷袭之后放心高枕,结果却等来了刘继业的偷袭,这简直就是在他的部下们面前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大耳光啊,程世雄又羞又恼,怒气值已冲盈到了百分之一百二,他在刘继业马后穷追不舍,只想杀了这个不开眼的北汉大将出一口心头恶气。
刘继业马至半途回头一看,竟无一兵一卒被他带回,不禁悲从中来,偏偏那个布袍乱发、手持长戟的大汉还阴魂不散穷追不舍、口里又呜哇乱叫的,顿时心头火起,他拨马回身便与程世雄再战,交手十余合,左肩被程世雄长戟豁开一个口子。刘继业只得拨马再逃,急不择路地逃到一堵城墙下,前边是又宽又深的拒马战壕,刘继业翻身下马,扔下马匹跳下战壕,程世雄竟是不依不饶,一边“直娘贼、贼厮娘,且莫逃走,来与老程一战!”地骂,一面也跃进了战壕。
刘无敌心中这个气呀,奈何单打独斗正是程世雄所长,方才两番交手他已知道论武艺自己不及程世雄,何况此时又负了伤,只得跳下护城河,游到城墙根下,扯着嗓子向上呼喊。程世雄自然不会蠢到游过河去抓他,便只站在河岸这边大骂。
北汉城头守军听得城下呼喊,立即打起灯笼火把,却看不清城下那人模样,不一会儿来了一位与刘继业相熟的将领,识得刘继业声音,忙叫人用绳索从城头顺下一个大箩筐,请他坐进筐去,才把这位灰头土脸的大将军拉上城头。
程世雄指着城头又大骂一阵,担心城中派兵出来堵截,这才翻身上马返回大营。营中此时已经结束了战斗,各营将校正率所部打扫战场,程世雄的亲兵则在一位裨将带领下提心吊胆地追出大营,直到见了程世雄,他们才放下心来。
上百支火把簇拥着程世雄,把大将军迎回营去,大营中士卒听说程大将军无恙,顿时爆发出一阵阵地欢呼声,欢呼此起彼伏如同澎湃的巨浪,杨浩置身其中,真正感受到了程世雄的个人魅力在他的队伍中有着多么巨大的力量。
我,也能么?杨浩有些口干舌燥。
程世雄已经看到了举着火把的他一脸血污的样子,那样子看起来很丑陋,如果让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见到了可能会吓得做恶梦,但是在程大将军眼中,那却是一个战士最光荣的勋章。
他没有在人前表现出对杨浩特别的关护,只是淡淡一瞥便回转大营。进入前营之后,他便吩咐下去,令人马上向官家行营汇报今晚敌军偷袭的详情,又向本阵其余各营以及东、南、北三处围城大军以鼓讯和灯讯传递了消息,这才返回中军本阵。
杨浩注意到,前营处置俘虏、清扫战场的事程世雄一句不问,完全交由前营守将负责。他麾下其他各营的将官也都严守本营,并无一人离开队伍赶来慰问主帅的安危,只以灯火讯号发出询问,得知程世雄安然无恙后各营的灯火便次第熄灭,进入一片沉寂,仿佛今夜从不曾发生过这么一场鏖战似的,杨浩不禁暗暗钦服这看似粗犷的汉子治军有方。
回到中军,程世雄和亲兵们一起来到角营灶旁,亲手从那口新打的井里提上水来,士兵们互相冲刷着身上的血污,程将军和普通士卒一样裸着上身,如果不是他臂上有伤,看来他也要提起一桶水来,痛痛快快地冲个凉。
士兵们嘻嘻哈哈地冲洗着身上的血污,他们的一些袍泽兄弟就在方才的一战中丧了命,还有一些负了伤、断了手脚,如今正在郎中照料下养伤,可是从这些士兵们脸上杨浩完全看不出一丝哀伤和缅怀,尽管方才并肩做战时,这些汉子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同伴去挡一刀。
以刀枪写人生,视生死如等闲,这就是粗犷的西北大汉。因为石双之死一直抑郁在心的杨浩看到这些大好男儿放下生死的快意模样,不禁也敞开了自己的胸怀,因为石双之死而一直郁积于胸的闷气一扫而空。
他解下束发的布巾,让一头长发披撒;脱下自己染血的战袍,裸着那与袍泽们相比略显单薄的身子,提一桶水,自头顶畅快淋漓地浇下,甩一甩细密的水珠,仰头望向静谧而湛蓝的天空,天空中繁星无数,那里边有一颗,一定就是石双的英灵。
“兄弟,不错啊,看你文文静静的,第一回上阵杀敌就敢杀得这般凶悍,像咱西北的兵,没给咱大将军丢脸。”往回走的时候,范老四搭着杨浩的肩膀夸奖。
新兵总是受人排挤欺负的,哪怕程大将军曾经叫他一声“浩哥儿”,如果他是个甭种,照样不会有人把他放在眼里。战场上,想赢得别人的尊重,就得一刀一枪的凭本事去拼,今日一战,杨浩已经被程世雄麾下这些骄兵悍将、亡命之徒视为自己人了。
回到中军,众亲兵侍卫散去,各回营帐休息,程世雄掀开帐帘刚要进帐去,忽地顿住脚步,扭头唤道:“杨浩。”
杨浩所住的营帐就在大将军营帐的左侧,他正欲进帐,闻声止步,转身望来:“大将军。”
“你今夜遗下的那三刀,可曾补上?”
杨浩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会心的笑容,他双手抱拳,郑重说道:“回大将军,那三刀,属下已经补上了。”
程世雄摸摸颌下的大胡子,侧头看着他,营帐中的灯光流泻出来,映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里有一抹狡黠的意味:“这人肉桩子,比那木桩如何?”
杨浩一叹,答道:“不好劈啊。”
程世雄哈哈大笑,一掀帐帘便钻了进去:“好生歇了吧,大丈夫要出人头地,这世上还有得是人肉桩子等你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