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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几十招使下,终于收住剑式,负手握剑低喘出声。唐晓觉察到身后有人,敏锐如他,蓦的转身去看,这一眼,唐晓坚实的身体微微一顿,负在身后的手心渗出汗来。
——“穆…郡主…”一声郡主,唐晓心如刀割,深目灼灼不忍挪开看着穆玲珑的眼神。
她瘦了许多,圆润的腮帮子略微凹陷,露出清冽的颧骨轮廓,平日神气兮兮的大眼也少了往昔的神采,满满的只有愁绪,再无欢乐。
穆玲珑有些发怔,也没有在意唐晓刚刚的剑式,她僵硬的向唐晓鞠了个礼,眉眼有些恍惚。
唐晓收起宝剑,一步一步走近穆玲珑,低声道:“郡主,是来看我的?”
穆玲珑眼睛一眨有些湿润,唐晓看着心疼,却是什么都不能去做。
——“莫大夫…也走了。”穆玲珑哽咽着,“太子知道吗,莫大夫带着程渲走了。”
唐晓点头道:“周卦师两日前和我说起过,听程渲说,他们是成亲去了。你想开些,他们本就是岳阳的过客,贤王府的过客。予我,予你,都是过客。”
穆玲珑软软的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泛起让人怜惜的泪光,“唐晓死了,莫大夫走了…偌大的岳阳,再也没有谁会陪着玲珑…”
唐晓按下宝剑,俯身凝视着穆玲珑的脸孔,那是他渴求多年的美好,满目仇恨里唯一的净土,如今近在咫尺,却是觊觎不得,甚至,都无法去想。
——“我会陪着郡主。”唐晓唇齿轻张,说出不受自己控制的话语,话一脱口,他自己也有些慌乱。
“殿下…”穆玲珑睁开大眼,单纯如她,并没有听出话里的深意。
唐晓回过神,转身道:“我的意思是,唐晓为救本宫而死,他是郡主你的护卫,他未尽的事,本宫也有责任替他去做…”
穆玲珑垂下眉,“父王给我又找了几个护卫,可他们没一个比得上唐晓。”穆玲珑眼前似乎又记起了唐晓一瘸一拐的模样,“唐晓虽然有小疾,可他本事不输任何人,父王也说,要不是腿疾,他一定是可以成大器的…”穆玲珑眸子骤亮,忽的又黯淡下来。
——“殿下。”穆玲珑小声试探,又有些不敢说下去。
“你想说什么?”唐晓背对着穆玲珑,他不敢转身去看,如果说人人都有软肋——穆陵,刺墨,莫牙…唐晓知道,自己也有软肋,可以致命的软肋,那就是…身旁的穆玲珑,当他是穆陵的穆玲珑,“只要本宫做得到的,都会替郡主去做。”
“我想…”穆玲珑咬着唇角挤出话,“殿下,我想去上林苑…”
“去上林苑?”唐晓拂袖转身,灼灼看着穆玲珑清瘦苍白的脸,“做什么?”
穆玲珑像一个要做错事的孩子,她揉着衣角怯怯道:“我想…去拜祭唐晓。”
唐晓的头颅一震,耳边满是嗡嗡的声响。
——“他无亲无故,死在上林苑连尸首都找不到,父王也是没法子替他立碑撰文。”穆玲珑声音哀默,“我听府里的老人说,死去的人没有祭拜,就没法超度转世。唐晓都已经不在,难道还要做孤魂野鬼游荡在上林苑里?殿下,府里的人肯定是不敢带我去的,殿下…您愿意帮我么?”
——“唐晓…”唐晓声音微哑,“他对郡主你…如此重要?不过一个护卫,我从来都不知道…郡主这样重视他。”
穆玲珑湿着眼眶,“他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我带你去。”唐晓掷地有声,“他也是本宫的…朋友。”
“当真?”穆玲珑又惊又喜,水亮的眸子溢出久违的欢颜。
唐晓蓦然点头——你是有多傻,把一个卑微的护卫当做是朋友,为他落泪,为他悼念…唐晓负手望日,心中满是落寞的哀意,全无就要手握一切的得志。
——赢只赢胜负,输却输陌路。自己坐拥所有,却不再有…穆玲珑这个…朋友。
上林苑
穆玲珑见唐晓骑的是玉逍遥,翻下自己的马背,爱怜的轻抚着玉逍遥的马鬃,口中低喃道:“这是我家府里的玉逍遥,父王赐给唐晓的坐骑。”
唐晓点头,“林子遇险,汗血惊厥不见,玉逍遥忠心耿耿,带着人马找到我。唐晓不在,本宫一定会替他照顾好这匹玉逍遥。”
“玉逍遥性子巨烈。”穆玲珑唏嘘不已,“唐晓好大的本事,能驯服这匹烈马。殿下,您一定要善待玉逍遥呐。”
唐晓揉了揉玉逍遥的脑袋,马儿欢快的抖了抖马鬃,口中发出亲昵的声响。穆玲珑瞪大眼睛,“玉逍遥连我都不大认,倒是对殿下您亲热的很。”
唐晓戒备身边所有人,唯独在穆玲珑身边,可以松弛下享受着和她一起的时光,唐晓清冷傲立,执着马缰道:“郡主,上林苑方圆太大,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你要祭拜唐晓,就在这里吧。”
穆玲珑面色哀下,走近自己的坐骑,从马肚下摸出一个包裹,爱惜的捧在怀里,踩着厚厚的落叶朝前走去。唐晓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娇俏的背影,飞扬的剑眉低低垂落,露出深深的怜惜。
穆玲珑解开扎紧的包裹,唐晓循着看去,那是一包黄色的纸钱,穆玲珑抓起一把,朝着天空挥洒开来,疾风骤起,卷着纸钱和满目的落叶,旋转着不肯落下。
唐晓仰面望去,他的眼睛已经被风沙迷花,分不清什么是落叶,什么是纸钱,满目只有穆玲珑天真无邪的面容,含着热泪。
——“唐晓,唐晓。”穆玲珑冲着林子深处唤着,“来世,来世护住你的腿,可别再随随便便为谁豁出命去,唐晓,你听到了吗?”
唐晓沉默着调转马身,他坚硬的心肠只会为这个女子软下,唐晓已经不记得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就连大母过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哭,他恨夺走自己一切的每一个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不会再被什么打动,他无心无情,不顾一切。可为什么,此刻的自己,眼眶涌出难以自持的湿润。
——“唐晓,你听见了吗?”
——属下,听见了…
回到皇宫,才一下马就有宫人急急围上,替唐晓接过玉逍遥的马缰。为首的内侍恭敬道:“殿下回来了,皇上正宣您去御书房去。”
“父皇宣我觐见?”唐晓沉着低语,眉间若有所思。
他卧床这几天,武帝也来看过自己两次,一次他昏睡着,武帝待了少许工夫就走了,一次他倒是醒着,武帝小坐片刻,和他有话没话的嘘寒问暖了几句,也就匆匆离开。唐晓是个聪明人,他早就听说武帝并不喜欢萧妃,也不钟爱穆陵这个优秀的儿子。
武帝看望自己,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他举止匆匆,看着似乎有些害怕这个儿子。唐晓稍微想想就可以猜透——武帝惧怕的是那个邪气凶险的卦象,他连失两子,不得已才起用穆陵。命数天定,武帝虽然不情愿却也是无可奈何。
唐晓掸了掸身上明黄色的绣龙衫,他和穆陵身形几乎一样,穆陵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是妥帖的很,穆陵的一切都像是替他准备,无懈可击。
御书房
——“儿臣参见父皇。”唐晓早已经练过无数次宫廷礼仪,穆陵身为显赫的皇子,多是受别人的礼数,普天之下,除了对母妃恭敬行礼,还有的就是这位父皇。
武帝这几天看着又老了许多,鬓角花白,苍目凹陷,但还是强撑着帝皇的威严,在儿子面前也是不会服老,端坐着满是威仪之感。
“你来了。”武帝咳了声,示意儿子走近些。
唐晓笃定的走到武帝身边,见武帝身边叠着厚厚的走着,右手边寥寥几本是批阅过的,左手边还有半尺高的没有翻阅。武帝垂垂老矣,他曾经也是有抱负的太子,只是他的资质平庸,靠着中宫嫡长子的身份继承帝位,他有很多想做的事,却无力一一达成。还有就是——他有一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庶弟,贤明不止,还很是能干,可以替他分忧,省去他许多心力。
就像唐晓所见——武帝在御书房已经坐了大半天,却才批阅了几本奏折。武帝想做明君,但却有心无力。
武帝抬头看着儿子年轻果敢的脸,欣慰道:“周少卿与朕说,储君凶卦已破,这一切,都是你舍命破解,朕连失你两位兄长,总算,没有失去你这个儿子。”
唐晓远离亲情多年,注视着从未抚养过自己的武帝,体内深藏的血脉亲情骤然涌现,冷漠如他,心上也是一抽。
真心也好,虚情也罢,能从武帝口中说出,也是好的。
武帝落下手里的狼毫笔,嘴角抽动着,像是有些话难以对儿子开口。唐晓适时的替父亲磨着砚台里的墨汁,眉眼低顺,“儿臣能安然无恙,都是依仗父皇恩泽,要不是父皇派去数千军士进上林苑搜寻,儿臣只怕活着也走不出林子。”
——“是你命硬,不该绝在上林苑里。”武帝哀伤道,“不像你两个兄长,福泽太浅,早早过世…”
——命硬?唐晓有些不大明白武帝所指。
武帝抽搐着衰老的脸颊,喃喃自语道:“果真是命硬的人才能克的住凶卦,早知是这样,朕早些立你做太子,是不是就可以保住你兄长,还有德妃的性命?”
唐晓似乎明白了什么,武帝吁出一口郁气,恍惚道:“你还记不记得,朕要立你做太子前,你对朕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