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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二十八的延州公田会议开得颇为艰难。说起艰难,税制度自拿上台面开始公开论说的那一日开始便注定了是一项推行极为艰难的制度,两个月来为此事已经大大小小召开了九次族长公议,每一次都是在争论和扯皮中不了了之。在这个过程中延安县令高绍元扮演了白脸角色,对执掌各族大权的族长们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而真正操持此事的布政主事秦固则一直以红脸角色出现,这是考虑到了未来正式施行还需要这些世家大族族长们的配合的缘故。
这期间氏族们也在暗中活动,疏通新任延州军政当局上上下下的关系,这些日子一来作为延州二号人物的,李彬刚刚由观察使府升格为丞相府的老宅门槛几乎都被这些走门路的族长们踏破了。然而对于这个在延州稳稳做了二十年文官领袖的老家伙,谁也没法子从他的口中套出一句实在话来。真的逼得急了,李彬便推说此事乃是节度府领政,自己只是预闻,没有最终决断权。
李文革不在,这些地方族长开始将脑筋动到了这位新任节度使的身边亲信幕僚将领的身上。在经过一轮试探之后,一些精明的家族发现对于沈宸魏逊陆勋这军中三大巨头,使用银钱田地收买这样的手段是行不通的,这些丘八们对于军纪军法的恪守程度简直不近人情。于是大家开始讲将主要目标转移向更低一层的营级军官。而在文官方面,被氏族们盯上地则是明显在李文革心中颇具分量的新幕僚韩微。这阵子许多大家族委托陈家开始向陈夙通施加压力。
陈家虽然也是个中等规模的家族,但是其家产基业在延州州治还排不上号,数百顷田地虽然已经很不少了,但是和那些动辄拥有数千顷田地的大家族比起来便不值一提了。尽管如此,在此次变法当中陈家自身的利益也受到了切身的威胁。因此大器晚成新任肤施县令的陈夙通一下子由族中的旁系别枝变成了宿耆们倚靠巴结的对象,原先在族长面前连坐席都没有地陈夙通如今隐然变成了族中第一人,便是他那个一直被人嘲笑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女儿,也变成了最受敬重的族中女眷——陈素的未婚夫婿韩微可是眼见便要在李文革幕中大用地红人,且不说其自家老父乃是朝中一等一的军方重将。韩微自己便是个足以左右李大将军决策定计的大人物,这样的人,谁敢怠慢。
然而这种拐弯抹角地疏通在陈家内部遭到了陈素陈哲姐弟的一致抵制,陈哲是基于切身利益不相干。如今他垄断着延州绝大部分的外贸进出口市场,粮食生意做得整个关中无人能及,此次土地改革不但不会损害他的利益,相反却能够增加出口份额。因此他坚决反对替这些食古不化地老地主们出头说话;而陈素则看得更深一层,一方面陈家姑娘不愿意自己还没过门便将韩微牵扯到纠纷当中来(陈素以为,李文革不是个轻易会被别人说服改变大政方针的人),另一方面。这位才女更加不愿意陈家被延州城各大家族强行捆绑上战车成为带头抵制节度新政的中坚。
陈素一针见血地对父亲指出,其实此事地困扰并不在于外人,而在于如何确保陈家自身地根本利益。在这场土改中。陈家这样地中小型地主世族实际上并不是新政的主要打击对象。只要应对得当,陈家完全可以将此次革新变法给家族产业带来地损失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陈夙通虽然向来看不上儿子的倒买倒卖。但是对女儿的学识见解却始终很是信服,因此按照陈素的定计,陈夙通和陈家的族长家老们秘密召开了几次内部会议,终于确定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俗的分家方案。
陈家目前活着的三倍人共计四十一个陈姓族人,经过族中公议的分家程序,每人每户都获得了十顷地的土地资产,这样陈家的近五百顷土地便分配到了族中子弟个人名下,多余出来的土地则干脆转让给了一些在族中功勋卓著劳绩非常的老家人执事,这样一来,陈家族人每家每户手中的土地都不超过十顷,既迎合了即将出台的新政法令,又不至于像丰林秦家那样出售祖产。
陈家的大分家立刻便在延州城中形成了一阵风暴,谁也没有料到陈家会如此解决这个麻烦,但是谁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高明的策略,既保全了家族利益,又不得罪官府。
秦固对此实际上十分恼火,他认为陈夙通此举实际上是在钻政策的空子,是鬼蜮伎俩,因此李文革一回来他便将此事向李文革作了汇报,并且明确提出要免掉陈夙通的县令职位以做惩戒。
对此李文革当即反问:“陈某在任不称职么?”
秦固摇头回答:“尚可——”
李文革又问:“其人收受贿赂为政贪渎么?”
秦固再次摇头回答:“不曾——”
“……但其如此亵渎新政,竟以鬼蜮伎俩寻隙避法,这是小人之行!君子耻于与之为伍!”
李文革叹息了一声,秦固这人正派则正派,但是有的时候观念
于陈旧,他缓缓道:“能清廉为政,能使庶民得安,这便是陈夙通的大节操守。除授官吏,大节第一,至于人家家里的事情,既不违法度,外人无由得问!”
秦固恼道:“如此戏弄新政法度,新政威信何存?”
李文革笑道:“这不是戏弄,新税法本身便留有空间余地,总不能将大家氏族一棍子全都置于死地,血淋淋上位,新法便是再好,也难免有苛政之议。我倒是觉得。若是各大家族都学陈家,此次变法便要轻松许多了……”
秦固皱起眉头道:“说得容易,高姚韩王四大家族,谁家的土地数不在两千顷以上?族中又哪里来地两百个同姓族人?”
李文革笑了:“正是如此,所以新税法并非不留丝毫余地,世族想要保有土地,只要不超过一定限额,便不违法度。我们变法新政,在立法之初便要注意立法的度。将一个阶层连根铲除的法即便再合时宜也是恶法。依着陈家这办法,延州的士族当中,那些田产在五百顷以下的家族此番都将避免于新法动荡,真正堪忧的。实际上不过是有数的那四家罢了……”
秦固皱眉道:“那此番购得的公田数目,岂不是要大为减少了么?”
李文革一面笑一面道:“今年购得的公田能够有八千顷,我便知足了,毕竟如今各县流民加在一起也还不足五万人。这些人最终能够留在延州务农地至多也便是三四万,公田多了无人耕种,这笔买卖官府便要亏了。延州要行新政,乃是扫除百年积弊的大动作。稍有不慎便要祸国害民,子坚,做大事要耐得住性子。饭要一口一口吃。虽说我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则能够不动刀还是不动刀的好……”
“再说……即便是八千顷地。按照一亩地四半地最低价格计算,府库今年最少要拿出三十六万钱来。且不说这个价格士族们未必肯接受,便是接受了,府库拿得出这么多钱来么?”李文革目光幽深地问道。
秦固抱怨道:“府库的情状你还不知道么,若没有高侍中攒下那点家底,依你这大手大脚的性子,去年便要闹饥荒了。不要说三十六万贯,便是三分之一,也是拿不出来的。只能按年份分期偿付,只要这几年不闹旱灾蝗灾,四五年间,便可还清!”
李文革摇了摇头:“明年有明年地事情,八千顷地今年够用,明年便未必够用了,总不能年年拉饥荒,更何况公田制已经在挖氏族的心头肉,付款上再拖延,他们的怨言便越发多了。”
说罢,他笑了笑:“钱的事情,你不必操心,我来想办法,开春了,是该出去抢一把地时候了,延州养着三千多兵,空耗粮饷我们可耗不起……”
“抢一把?”秦固一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出兵总是花钱的事情,再说去年银州之战,平夏数年积蓄都已经被你掏了来,去东今春,几部族间纷争不断,统万城时时有饿死人的消息传来,你即便是再出兵去抢,只怕也抢不来多少了……”
李文革点点头:“党项那边是抢不来了,我也没打算再去那边抢!”
见秦固瞪大眼睛,他一笑:“此事便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主意!”
秦固正色道:“怀仁,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平夏部凶残蛮横,出兵乃是迫不得已,关中诸藩虽然良莠不齐,毕竟是朝廷敕封,如今我们毕竟奉着汴京为正朔,凡事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擅动刀兵,最终受害地还是百姓,这一条你要想仔细了……”
李文革哈哈大笑:“子坚放心吧,说是去抢一把,其实也为了消弭兵祸解救百姓,这也不是我自家要动兵,是有汴梁天子诏命地。”
秦固心下稍安,缓缓道:“会议时辰快到了,我们该出去了……”
……
今日地会议乃是自修改税制的提议出现以来第一次有延州节度使参与地会议,因此几大家族的族长们全都穿上了正装,有荫官或者世袭爵位的还穿起了官服。而延州布政曹下属的五科主簿典史全数到齐,延安县令高绍元、肤施县令陈夙通依旧列席。
等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李文革和秦固这才缓步从后堂走入厅内,见二人入内,众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秦固拱了拱手,道:“诸公,今日会议,乃是八路军节帅李怀仁大将军亲自主持,为的便是能够将公田制和亩丁合一的税赋制度确立下来,此事固与诸公议了两月有余,今日也该有个结果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面向李文革行礼一面神色各异地坐了下来。
李文革也不客气:“诸位都知道咱老李是个大老粗,此番进京。连皇帝老儿都说咱老李粗,看来老李是真粗了!不过诸位放心,老李虽然粗,那是在军队里,兵营里不认父子兄弟,军法大如天,谁他娘的干犯律条咱便砍谁。如今当了节帅,咱老李也是知礼数地人,诸位放心。只要你们不叫咱为难,咱也绝不会仗势欺人叫你们为难……”
众人一阵阵胆寒,
痞回来了,恐怕这一关是万万躲不过去了……
司农主簿张迟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道:“诸位,按照朝廷规制,这份废丁税改亩税的法令只要李大将军签名用印,便可公告十县开始施行了。之前李大将军进京面圣。因而拖至今日。今日会议毕,李大将军便要签发这份法令,随之四五六三月司农科便要开始丈量州县土地数目,为此八路军厢兵铁工营专门为司农科锻造了十根长度相仿的铁条。谓之‘公尺’,自四月份起,延州通用的各种尺寸一律废止、以公尺为准。十公尺为一公丈。一百公尺方为一公亩。一百公亩为一公顷,以此标准。三个月内司农科将对州城两县的土地开始重新丈量造册,自今年起,州县的人头税一律免缴,按照每家每户所拥有田产数缴税,每公亩地四十斤带壳谷物。诸位族长若是在今日会议上还没有个说法,那自今年九月开始,便要按照自家的田亩数来缴纳赋税了……”
众人面面相觑,正在迟疑间,李文革拍拍巴掌道:“哪个是管收税的?”
赋税主簿赵良臣急忙起身出列道:“回禀大将军,卑职便是赋税主簿!”
李文革点了点头,道:“之前州府直辖的税吏都有多少人?”
“回禀大将军,共计五十四人,还有乡间里正协助,城中各族地农庄都是各族自己收取,而后入库……”赵良臣讪笑着说道。
李文革哈哈大笑:“今年轻松了,到了收税的时候,只管拉上大车,按照司农科给的账簿子挨家挨户上门去收,只怕十个人便也够了……”
赵良臣一阵苦笑,节帅不懂经济之道,丁税改亩税,自己的麻烦是多了而不是少了,正自郁闷之间,却听李文革又道:“不要怕有人敢抗税,到九月份,让按察曹治安科出签子,老子派兵给你带着收税去……”
赵良臣又是一阵苦笑,这时坐在张身后地一个绿袍官员站起身来,冲着李文革一揖道:“大将军,税赋乃是国政,以军伍为之并不妥当。天下庶民万千,总不成一到税赋季节朝廷便要调集重兵下乡收税不成?下官愚见,缴纳税赋乃是生民本分,还是要靠自觉自愿。百姓真不愿缴税,大将军便是派兵上门,难道他们不能出门逃难么?收税用强,不是常法……”
李文革和秦固都是一怔,李文革今天要扮老粗来吓唬这些士族,这是和秦固说好了的,他唱白脸,分量可比高绍元重多了,毕竟谁都知道他手里握着兵权。
没想到士族们还没说话,自己人里倒是出了一个叛变的,此人李文革并不认识,看秦固时,秦固无奈地一笑:“这是崔褒,字去非,现任司农科典史。”
司农科典史,也就是个副科级干部,李文革点了点头,按理说他一句话便可斥退此人,毕竟地位相差悬殊,不过崔褒说得确实是正理,这倒让李文革犹豫起来。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崔褒已然将脸转向了族长们:“诸位族长参与此时非只一日了。按道理说官府变法无须知会各位,而今大将军也好,秦主事也罢,将各位请来连番商议,这是何意?无非是替诸位着想,亩丁合一之后,诸位每年连赋税都缴不齐,一族老幼都要饿肚子,大将军和秦大人体念上天恩德,愿意收购诸位手中地田地,这是在为诸位着想,在救诸公出火坑。如今主公不念两位大人的一片苦心,一意推诿阻挠法令实施,实在是不智之至。如今城外数万流民,都要依靠官府周济方能度日,而府库日见干涸。这个时候不要说大将军派兵,便是将城中的守军撤去,放流民进城,诸位的万贯家财或许少不了多少,性命却堪虞了……”
他一口气说下来,说到此处顿了顿,道:“诸位要想清楚,这亩税合一地法令,诸公赞成要实施,诸公不赞成同样要实施。不愿意卖田地,诸位便等着秋天按照亩数交纳赋税吧……”
李文革说话这帮地主不敢应声,对这个小小从八品典史却没有那么客气了,高允文第一个站起来反驳道:“你说得好轻巧,多少年的祖产,便这么卖掉了,祖宗面前,我等如何交代?”
崔褒微微一笑:“朱梁以来,中原大乱,山东亦是兵祸连结,下官的父亲带着下官自关东一路逃来关中落脚,家中祖宗产业,大多抛弃,下官倒是未曾有愧对祖宗之感,诸位何以如此拘泥?”
高允文冷笑道:“我高家在延州三世基业,岂是你这无根无凭地外来小子可比?你家祖产,传了才有几代?”
崔褒面色一寒,凛然道:“下官家中产业,传自战国之齐,自秦而下,我家世代公卿,显赫至今,已有千年了……”
高允文一怔,坐在他身侧地韩家族长韩弘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抚着花白地胡子道:“去非在高侍中幕府任掌书记五年了,他是山东清河崔氏遗脉,老七郎不知道么?”